老老實實和阿姨時代
文/林明良 藝術工作者
蔡卯生與蕭世豪兩位老友於去年(二○一二)分別在臺北國父紀念館和基隆市的文化中心 (墨薌書會) 開展覽,不約而同的都以「老老實實練字」這句話作為座右銘。
言者無心但聽者有意,被友好們認為有「弦外之音」,並解讀為:「寫字就我最『古意』,別人統統是不老實亂寫。」這當然是玩笑話,且莫當真。而且依我所了解蔡、蕭二位都是踏實懃奮,個性內斂之士,「老老實實」四字當之是無愧的(圖一,二)。
漢文字的運用是如此奇妙,同樣的一句話,或貶或褒、或正或邪端看你從那個角度去解讀它。
罄竹難書和徐娘半老
文字運用如果精準的話,可以「一針見血」令人「拍案叫絕」。但如果「擺錯位置」就可能變成「張冠李戴」、「雞同鴨講」,誤會可大也可小。
友人曾經e-mail來一篇「奇文」,堪稱為集「白癡造句」的大成之作,在此分享:
作文題目 我的家
我的家有爸爸、媽媽和我三個人,每天早上一出門,我們三人就「分道揚鑣,各奔前程」,晚上又「殊途同歸」。
爸爸是建築師,每天在工地裡「指天畫地,呼朋引伴」;媽媽是售貨員,每天在商店裡「招搖撞騙、來者不拒」;我是學生,每天在教室「目瞪口呆、充耳不聞。」我的家三個成員「臭氣相投」,家中「一團和氣,互不侵犯」。
但是我成績不好的時候,爸爸就會「同室操戈,心狠手辣」地揍得我「遍體鱗傷、五體投地」,媽媽每次都在一旁「袖手旁觀,視若無睹」,不但沒有「見義勇為」,甚至有時還會「助紂為虐,為虎作倀」。
最後老師問小明:「那你考試成績不好的話,你父母怎樣懲罰你?」
「八十分以下女子單打,七十分以下男子單打,六十分以下 男女混合雙打……」
友人在文章後頭批曰:「腦殘加眼瞎,國文程度一塌糊塗……」
類似這種亂用成語或形容詞的現象,在目前社會似乎已經習以為常,見怪不怪了;上自前總統大人可以理直氣壯地用「罄竹難書」來讚揚志工團體的貢獻,下至中小學生在作文簿中沾沾自喜的用「徐娘半老」來形容自己老媽的美麗,莫不令人為之傻眼驚奇。
中文成語本來繁多,用錯在所難免,謙虛些認個錯也就過去了,怪的是,竟然還有人跳出來力挺「罄竹難書」四個字。有個國文老師苦笑地說:「如果『罄竹難書』和『徐娘半老』『翻案』成功了,全國的國文老師是否應該站出來向數十年來『教錯』和『罵錯』的學生們鞠躬道歉?」
其實我本身就是個成語運用不當的「受害人」;我讀中學時數學成績超爛,什麼植樹、雞兔問題一概不懂,三角幾何更甭提了,數學老師對我這個「白癡」印象本來就不甚佳;有一次我跟同學下課時站在教室走廊閒聊八卦,我用「雲英未嫁」四字形容數學老師,結果正巧被她耳尖聽見,只見她柳眉倒豎瞬間變臉,我糊里糊塗的就被提著耳朵帶到訓導處記了一個小過,理由是「公然侮辱師長」。後來經過班導師「開示」之後才知道,原來這「雲英未嫁」是語帶貶損有「妓女從良」的意思。
因此我對「雲英未嫁」這個典故以及作者羅隱(西元八三三~九○九年)的印象特別深刻。羅隱是唐代大文學家,史書上說此人「貌古而陋」、「鄉音乖刺」,「恃才忽睨,眾頗憎忌」;意思是這個人「外表醜陋、形象古板,說話帶鄉音,難聽又刺耳,仗恃才華自以為了不起,而且人緣很差。」
但是羅隱是個文學奇才,他作的詩文淺易明暢接近口語,並多有嘲諷時政及關懷民生之作。羅隱從二十八歲至五十五歲期間,考了十次進士全都名落孫山。受到當年在鍾陵認識的一名藝妓「雲英」所取笑。羅隱還報以一詩曰:
鍾陵醉別十餘春,重見雲英掌上身;
我未成名君未嫁,可能俱是不如人。
一個是遲遲嫁不出去,一個老是考不上功名,因此小妹也不要笑大哥。咱倆正是半斤對八兩、龜笑鱉無尾。
這「雲英未嫁」、「罄竹難書」及「徐娘半老」三句成語我看也可以湊成「一丘之貉」了。
當時班導師怕我再闖文字禍,從此對我寫的作文盯得特別緊些,從一開始的「亂用形容詞」、「不知所云」、「文不對題」等劣評連連,到畢業前一週終於由負轉正得了個「孺子可教也」的嘉許,也算是因禍得福。
代書、代唱、代吃?
目前一般書法展覽會場中的作品,以書寫唐宋詩詞者居多,其中大多數又以蘅塘退士編的《唐詩三百首》為本。某些詩句因此使用頻繁有「過熱現象」,例如:張繼的《楓橋夜泊》(月落烏啼霜滿天……)、 王之渙的《登鸛雀樓》(白日依山盡……) 、李白的《下江陵》(朝辭白帝彩雲間……)等都有「被書者寫到俗、觀眾看到煩、逢展必報到」的「三到」流行現象。
有些書家或許為了避俗,於是提倡書寫「自作詩」,對於其他不作詩的書家們則一概戲稱之為「代書」。
我也是平日詩作極少之人,亦曾有詩人朋友以「代書」兩字來相揶揄,我都一笑置之,不以為意。平心而論這「代書」兩字用得還頗傳神,可惜就是有點「似是而非」。
書家寫作品時,難道一定要用自己的詩作嗎?
如果這個邏輯可以成立,我認為可能產生以下一大串的問題:
一﹑舞蹈家非得跳自己編的舞不可,不然就是「代跳」?
二﹑鄧麗君、張惠妹、張學友等這些歌手不分大小咖,統統都是「代唱」歌星?
三﹑義大利歌劇所謂的世界三大男高音 ─ 多明哥、卡列拉斯與帕華洛帝(注一)(圖三),他們唱的歌也沒有一首是自己作詞作曲的,豈不應該改名成為世界三大「代唱」男高音?
四﹑我們身上穿的衣服、吃的水果、飯菜也都不是自己生產製造的,豈不都成了「代穿」或「代吃」?
唐朝(六一八年—九○七年)二百九十年間,是中國詩歌發展的巔峰時期,繁榮空前,名家輩出;光是清朝康熙年間《全唐詩》所登錄即達兩千多個名家,詩歌數量多達五萬餘首。宋朝以後雖然名家還是不少,但想超越唐代的李白、杜甫、韓愈、王維等人的境界已是不易,因此後人只好努力「另闢蹊徑」尋求特色。遂有宋詞、元曲以及民國以來的白話文、新詩的興起等。明代的詩歌看似缺席,其實它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黃金時代,精彩的《水滸傳》、《西遊記》、《金瓶梅詞話》、《封神演義》……等都在這裡。
我的意思是說,每個朝代應該都有它自己的特色,現代人未必非寫古詩不可。二則詩人也是一種專業,書家究竟不是詩人。就像「雲門舞集」可以推出精彩的「行草」表演系列舞蹈,但是這些舞者包括林懷民本人在內都不必定是書法家,也沒有人會因此見怪說他們都是「代跳」或「代書」吧?
再則現代人的資訊發達無遠弗屆,比起古人的見識範疇更是無限寬廣。詩歌之外,古今中外豐富的文學寶藏可謂取之不盡、用之不竭,海闊天空任你遨遊,又何必單一局限於傳統詩句的書寫?
名不正則「書」不順
我有一出國多年的好友最近回國,帶了一些近作到寒舍拜訪。我看到他掏出來的名片上印有「現代書藝創作」六個字,直覺不妥。因為他的書法創作方式,雖然可以說大部分跳脫了一般傳統書法的書寫,但依我的觀點如果冠之以「現代」和「創作」兩名詞還是有待商榷的。由於彼此交情不錯,我就很直率的建議他最好換個名稱,免得有「名不副實」之虞。友人大概是平日聽慣了讚美,對我的「老實說」顯得有點意外。
我先聲明我本身是設計科班出身,有四十年的專業室內設計師實務經驗,是把「創作」當成衣食父母的人,當然不會去排斥他的「現代書藝創作」。書藝的高低好壞在此可以跳過不論,但「現代與創作」這幾個字跟「代書」一樣,又是一個「似是而非」,是有必要釐清和正名的。如孔老夫子所說的:「名不正,則言不順;言不順,則事不成。」(注二)
真正稱得起「創作」兩字者,應該有一個必要條件就是「前所未有」,而且「創作」之物要比「原來的更好」,這種創作才會受到肯定和具存在的價值。
我提出了幾件「古人」的作品,和他的「創作」相作比較,說明為什麼他的「現代書藝創作」名稱是一個「似是而非」而且「名不副實」。
一﹑唐草聖張旭用「五色箋」書寫成的作品《古詩四帖》 (圖四)。
詩聖杜甫對張旭的讚美是:「張旭三杯草聖傳,脫帽露頂王公前,揮毫落紙如雲煙。」張旭每次大醉就呼叫狂走,還脫掉帽子在王公大臣前以頭濡墨而書。目前國際間尚在流行的「表演藝術」(performance Art)是一九七○年代後才有的產物,算起來還比張旭的「表演藝術」晚了近一千年。
而早在「一千三百年」前,唐代的張旭就有這種以「五色箋」併貼的方式寫出這件草書作品。
二、顏真卿的《裴將軍詩》(圖五)
歷來對這件《裴將軍詩》作品的真偽度雖然頗多說詞,莫衷一是。但就字論字,以書法藝術角度上來說,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唐代當年「現代書藝創作」。
這件作品走的是現代最夯的「混搭風格」,包含了楷、行、草、篆諸體的表現,字裡行間縱橫跌宕,變化多端,強烈「現代」的形式令人目不暇給。
一千三百年前的《裴將軍帖》即使拿到今天,也絕對比大多數所謂自稱「現代書藝創作」的作品更具「現代書藝創作」吧?書法家董陽孜在受訪時自謂其書藝受顏字影響很大;漢寶德教授也證實說,董陽孜有一本隨身攜帶的字帖,幾乎是從不離身,指的就是顏真卿這本《裴將軍詩》。
三、日本書法大家手島右卿(一九○一—一九八七)的《崩壞》(圖六)。
此作堪稱「現代書藝」的經典大作。墨色變幻萬千,整個畫面充塞著靈動之氣,友人帶來的作品中以此類作品最多;許多的「墨色變化」、「局部放大」、「切邊」、「乾濕、飛白」等創作遊戲盡在此矣。
《崩壞》這件作品是手島右卿於二次世界大戰期間,目睹鄉土遭受砲火大肆破壞,景象悽絕的感懷之作。手島右卿先生出生於西元一九○一年,如果健在,今年應該有一百一十多歲了。而這件作品創作時間為西元一九五七年,距今(二○一二)至少有五十五年。
四、日本書法家西川寧(一九○二~一九八九)的《默然而笑》(圖七)。
這是一件對開、橫幅書寫,帶「草篆」趣味的作品。字體大小參差、漲墨與飛白乾濕並列,字與字採無間距的寫法。這是西川寧一九六○年代左右,也就是五十年前的作品。類似的佈局和寫法臺灣目前還有不少人在流行模仿。
五、王壯為先生(一九○九~一九九八年)的《亂影書》(一九六○作)(圖八)。
以濃墨與淡墨經過重疊多次書寫,造成「亂影」現象。這件作品在當年「十人書展」(注三)展出時,也曾引起很大的爭議,也有人說是「自找麻煩」、「多此一舉」之作。創作時間在西元一九六○年,眼下很多「山寨版」的亂影書,在很多展覽場合中還頻頻出現。
我舉出這幾件「古代」的「書藝創作」,在博大精深的東方書法領域當中不過是是九牛一毫而已,雖僅區區五件。但我認為友人的「現代書藝創作」,都逃不出這「如來佛五指神峰」的範疇。
說明過程中,友人也提出種種理由來為他的作品辯駁:譬如他使用的色宣顏色不一樣,作品規格的大小不一樣,書寫內容不一樣,切邊大小不一樣,裝裱形式不一樣……等等,試圖說服我,他的作品絕對不是「老梗」。
什麼叫「老梗」呢?它本來是一句相聲術語,指的是一再使用的老笑話。後來被演藝圈引用,凡是表演中重複出現過,落於俗套,缺乏創意的橋段都是。
最後我跟他說了一個故事:
有一個英國探險家在某次探險中碰到一個食人族,他發現這個吃人肉的野蠻人,居然還是英國倫敦劍橋大學畢業的高材生。
他大為驚奇,就問這個野蠻人說:
「你到現在還吃人肉嗎?」
這食人族回答:「我現在改用西餐叉子來吃了。」
食人族改用西餐刀叉來吃人肉,就自以為變文明了,其實骨子裡依然是「食性未改」。
友人聽了呵呵大笑,雖未必完全接受我的看法,但至少也同意我所說的:不論是用「創意性書法」、「設計性書法」、「非傳統書法」或「非典型書法」、「前衛書法」……等等名詞,都會比用「現代書藝創作」爭議更少也更「名正言順」些。
老老實實和阿姨時代
「現代」是一個形容詞,指的是眼前,但也可以指過去的任何一段時間;已經是「過去式」或「古已有之」的作品,就不宜再稱「現代創作」,今古時間交替,長江後浪推前浪,都是天經地義之事;「現代」兩字不能當成專利把持,也不能老是「凍住」不放。李斯所寫的小篆《嶧山碑》,以現在的眼光來看,當然是非常的傳統和古典,但是放在秦始皇時代而言,卻是一種「前所未有」的創新之作,是「書同文」政策下所產生的新文字,它也曾經是「現代書藝創作」。但是《嶧山碑》如果擺到今天還自稱是現代創作,那就是笑話。
自古以來,形容女人的青春美麗,最是挖空心思,讚美之外還得兼顧「寫實」;凡年紀輕的一概稱「美少女」、年齡大些則美其名曰「美魔女」,即使到了孔老夫子所說的「耳順之年」,還想了個好聽的「最美麗的歐巴桑」安慰一下,尤其最近新出爐的「凍齡女魔神」一詞,豔光四射,命名者的功力高得令人嘆服。
「鐵牛運功散」的董事長最近辭世,引起不少關注。就是因為這個舊廣告有一句很夯的臺詞:「媽,我阿榮啦!」在電視上一播就是卅餘年,因此被消遣說:「這個兵當了卅年還不『退伍』,一直還在報效國家。」主角「阿榮」「凍齡有術」堪稱「凍齡美魔男」。
韓國最夯女子表演團體「少女時代Girls’ Generation」,二○○七年出道時平均年齡十七歲,是名副其實的「美少女」。但是到了今年(二○一三)團員平均年齡已超過了廿三歲。外界也開始有了挖苦的聲音出現:「可以改名『阿姨時代』啦!(圖九)(注四)。」
(二○一三年一月于大武崙山居)
注 釋:
一﹑帕華洛帝(Luciano Pavarotti,一九三五—二○○七)、多明哥(Placido Domingo,一九四一—)、卡列拉斯(Jose Carreras,一九四六—)以優美高亢的音色,並列世界三大男高音,他們的國籍分別是義大利、西班牙、西班牙,其中帕華洛帝於已二○○七年逝世,享年七十一歲。
二﹑見《論語‧子路第十三》。
三﹑民國四十七年,陳定山、李超哉、王壯為、陳子和、丁念先、張隆延、傅狷夫,曾紹杰、丁翼、朱雲共十位書法家在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行「十人書展」。
四﹑少女時代(Girls’ Generation,或簡稱為SNSD),為韓國九人女子音樂團體,少女時代於三年內已在韓國、中國、台灣、泰國等亞洲國家累積出廣大的知名度。於二○一○年十月十六日在台北小巨蛋舉辦台灣第一演唱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