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季刊精选] 79期 – 老老实实和阿姨时代

老老实实和阿姨时代

文/林明良    艺术工作者

蔡卯生与萧世豪两位老友于去年(二○一二)分别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和基隆市的文化中心 (墨芗书会) 开展览,不约而同的都以“老老实实练字”这句话作为座右铭。

言者无心但听者有意,被友好们认为有“弦外之音”,并解读为:“写字就我最‘古意’,别人统统是不老实乱写。”这当然是玩笑话,且莫当真。而且依我所了解蔡、萧二位都是踏实懃奋,个性内敛之士,“老老实实”四字当之是无愧的(图一,二)。

汉文字的运用是如此奇妙,同样的一句话,或贬或褒、或正或邪端看你从那个角度去解读它。

左:图一 / 右:图二

 

罄竹难书和徐娘半老

文字运用如果精准的话,可以“一针见血”令人“拍案叫绝”。但如果“摆错位置”就可能变成“张冠李戴”、“鸡同鸭讲”,误会可大也可小。

友人曾经e-mail来一篇“奇文”,堪称为集“白痴造句”的大成之作,在此分享:

作文题目   我的家

我的家有爸爸、妈妈和我三个人,每天早上一出门,我们三人就“分道扬镳,各奔前程”,晚上又“殊途同归”。

爸爸是建筑师,每天在工地里“指天画地,呼朋引伴”;妈妈是售货员,每天在商店里“招摇撞骗、来者不拒”;我是学生,每天在教室“目瞪口呆、充耳不闻。”我的家三个成员“臭气相投”,家中“一团和气,互不侵犯”。

但是我成绩不好的时候,爸爸就会“同室操戈,心狠手辣”地揍得我“遍体鳞伤、五体投地”,妈妈每次都在一旁“袖手旁观,视若无睹”,不但没有“见义勇为”,甚至有时还会“助纣为虐,为虎作伥”。

最后老师问小明:“那你考试成绩不好的话,你父母怎样惩罚你?”

“八十分以下女子单打,七十分以下男子单打,六十分以下 男女混合双打……”

友人在文章后头批曰:“脑残加眼瞎,国文程度一塌糊涂……”

类似这种乱用成语或形容词的现象,在目前社会似乎已经习以为常,见怪不怪了;上自前总统大人可以理直气壮地用“罄竹难书”来赞扬志工团体的贡献,下至中小学生在作文簿中沾沾自喜的用“徐娘半老”来形容自己老妈的美丽,莫不令人为之傻眼惊奇。

中文成语本来繁多,用错在所难免,谦虚些认个错也就过去了,怪的是,竟然还有人跳出来力挺“罄竹难书”四个字。有个国文老师苦笑地说:“如果‘罄竹难书’和‘徐娘半老’‘翻案’成功了,全国的国文老师是否应该站出来向数十年来‘教错’和‘骂错’的学生们鞠躬道歉?”

其实我本身就是个成语运用不当的“受害人”;我读中学时数学成绩超烂,什么植树、鸡兔问题一概不懂,三角几何更甭提了,数学老师对我这个“白痴”印象本来就不甚佳;有一次我跟同学下课时站在教室走廊闲聊八卦,我用“云英未嫁”四字形容数学老师,结果正巧被她耳尖听见,只见她柳眉倒竖瞬间变脸,我糊里糊涂的就被提着耳朵带到训导处记了一个小过,理由是“公然侮辱师长”。后来经过班导师“开示”之后才知道,原来这“云英未嫁”是语带贬损有“妓女从良”的意思。

因此我对“云英未嫁”这个典故以及作者罗隐(西元八三三~九○九年)的印象特别深刻。罗隐是唐代大文学家,史书上说此人“貌古而陋”、“乡音乖刺”,“恃才忽睨,众颇憎忌”;意思是这个人“外表丑陋、形象古板,说话带乡音,难听又刺耳,仗恃才华自以为了不起,而且人缘很差。”

但是罗隐是个文学奇才,他作的诗文浅易明畅接近口语,并多有嘲讽时政及关怀民生之作。罗隐从二十八岁至五十五岁期间,考了十次进士全都名落孙山。受到当年在钟陵认识的一名艺妓“云英”所取笑。罗隐还报以一诗曰:

钟陵醉别十余春,重见云英掌上身;

我未成名君未嫁,可能俱是不如人。

一个是迟迟嫁不出去,一个老是考不上功名,因此小妹也不要笑大哥。咱俩正是半斤对八两、龟笑鳖无尾。

这“云英未嫁”、“罄竹难书”及“徐娘半老”三句成语我看也可以凑成“一丘之貉”了。

当时班导师怕我再闯文字祸,从此对我写的作文盯得特别紧些,从一开始的“乱用形容词”、“不知所云”、“文不对题”等劣评连连,到毕业前一周终于由负转正得了个“孺子可教也”的嘉许,也算是因祸得福。

 

代书、代唱、代吃?

目前一般书法展览会场中的作品,以书写唐宋诗词者居多,其中大多数又以蘅塘退士编的《唐诗三百首》为本。某些诗句因此使用频繁有“过热现象”,例如:张继的《枫桥夜泊》(月落乌啼霜满天……)、 王之涣的《登鹳雀楼》(白日依山尽……) 、李白的《下江陵》(朝辞白帝彩云间……)等都有“被书者写到俗、观众看到烦、逢展必报到”的“三到”流行现象。

有些书家或许为了避俗,于是提倡书写“自作诗”,对于其他不作诗的书家们则一概戏称之为“代书”。

我也是平日诗作极少之人,亦曾有诗人朋友以“代书”两字来相揶揄,我都一笑置之,不以为意。平心而论这“代书”两字用得还颇传神,可惜就是有点“似是而非”。

书家写作品时,难道一定要用自己的诗作吗?

如果这个逻辑可以成立,我认为可能产生以下一大串的问题:

一﹑舞蹈家非得跳自己编的舞不可,不然就是“代跳”?

二﹑邓丽君、张惠妹、张学友等这些歌手不分大小咖,统统都是“代唱”歌星?

三﹑意大利歌剧所谓的世界三大男高音 ─ 多明哥、卡列拉斯与帕华洛帝(注一)(图三),他们唱的歌也没有一首是自己作词作曲的,岂不应该改名成为世界三大“代唱”男高音?

四﹑我们身上穿的衣服、吃的水果、饭菜也都不是自己生产制造的,岂不都成了“代穿”或“代吃”?

图三

唐朝(六一八年—九○七年)二百九十年间,是中国诗歌发展的巅峰时期,繁荣空前,名家辈出;光是清朝康熙年间《全唐诗》所登录即达两千多个名家,诗歌数量多达五万余首。宋朝以后虽然名家还是不少,但想超越唐代的李白、杜甫、韩愈、王维等人的境界已是不易,因此后人只好努力“另辟蹊径”寻求特色。遂有宋词、元曲以及民国以来的白话文、新诗的兴起等。明代的诗歌看似缺席,其实它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黄金时代,精彩的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金瓶梅词话》、《封神演义》……等都在这里。

我的意思是说,每个朝代应该都有它自己的特色,现代人未必非写古诗不可。二则诗人也是一种专业,书家究竟不是诗人。就像“云门舞集”可以推出精彩的“行草”表演系列舞蹈,但是这些舞者包括林怀民本人在内都不必定是书法家,也没有人会因此见怪说他们都是“代跳”或“代书”吧?

再则现代人的资讯发达无远弗届,比起古人的见识范畴更是无限宽广。诗歌之外,古今中外丰富的文学宝藏可谓取之不尽、用之不竭,海阔天空任你遨游,又何必单一局限于传统诗句的书写?

 

名不正则“书”不顺

我有一出国多年的好友最近回国,带了一些近作到寒舍拜访。我看到他掏出来的名片上印有“现代书艺创作”六个字,直觉不妥。因为他的书法创作方式,虽然可以说大部分跳脱了一般传统书法的书写,但依我的观点如果冠之以“现代”和“创作”两名词还是有待商榷的。由于彼此交情不错,我就很直率的建议他最好换个名称,免得有“名不副实”之虞。友人大概是平日听惯了赞美,对我的“老实说”显得有点意外。

我先声明我本身是设计科班出身,有四十年的专业室内设计师实务经验,是把“创作”当成衣食父母的人,当然不会去排斥他的“现代书艺创作”。书艺的高低好坏在此可以跳过不论,但“现代与创作”这几个字跟“代书”一样,又是一个“似是而非”,是有必要厘清和正名的。如孔老夫子所说的:“名不正,则言不顺;言不顺,则事不成。”(注二)

真正称得起“创作”两字者,应该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“前所未有”,而且“创作”之物要比“原来的更好”,这种创作才会受到肯定和具存在的价值。

我提出了几件“古人”的作品,和他的“创作”相作比较,说明为什么他的“现代书艺创作”名称是一个“似是而非”而且“名不副实”。

一﹑唐草圣张旭用“五色笺”书写成的作品《古诗四帖》 (图四)。

诗圣杜甫对张旭的赞美是:“张旭三杯草圣传,脱帽露顶王公前,挥毫落纸如云烟。”张旭每次大醉就呼叫狂走,还脱掉帽子在王公大臣前以头濡墨而书。目前国际间尚在流行的“表演艺术”(performance Art)是一九七○年代后才有的产物,算起来还比张旭的“表演艺术”晚了近一千年。

而早在“一千三百年”前,唐代的张旭就有这种以“五色笺”并贴的方式写出这件草书作品。

上:图四 / 下:图五

上:图四 / 下:图五

二、颜真卿的《裴将军诗》(图五)

历来对这件《裴将军诗》作品的真伪度虽然颇多说词,莫衷一是。但就字论字,以书法艺术角度上来说,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唐代当年“现代书艺创作”。

这件作品走的是现代最夯的“混搭风格”,包含了楷、行、草、篆诸体的表现,字里行间纵横跌宕,变化多端,强烈“现代”的形式令人目不暇给。

一千三百年前的《裴将军帖》即使拿到今天,也绝对比大多数所谓自称“现代书艺创作”的作品更具“现代书艺创作”吧?书法家董阳孜在受访时自谓其书艺受颜字影响很大;汉宝德教授也证实说,董阳孜有一本随身携带的字帖,几乎是从不离身,指的就是颜真卿这本《裴将军诗》。

三、日本书法大家手岛右卿(一九○一—一九八七)的《崩坏》(图六)。

此作堪称“现代书艺”的经典大作。墨色变幻万千,整个画面充塞著灵动之气,友人带来的作品中以此类作品最多;许多的“墨色变化”、“局部放大”、“切边”、“干湿、飞白”等创作游戏尽在此矣。

《崩坏》这件作品是手岛右卿于二次世界大战期间,目睹乡土遭受砲火大肆破坏,景象悽绝的感怀之作。手岛右卿先生出生于西元一九○一年,如果健在,今年应该有一百一十多岁了。而这件作品创作时间为西元一九五七年,距今(二○一二)至少有五十五年。

四、日本书法家西川宁(一九○二~一九八九)的《默然而笑》(图七)。

这是一件对开、横幅书写,带“草篆”趣味的作品。字体大小参差、涨墨与飞白干湿并列,字与字采无间距的写法。这是西川宁一九六○年代左右,也就是五十年前的作品。类似的布局和写法台湾目前还有不少人在流行模仿。

五、王壮为先生(一九○九~一九九八年)的《乱影书》(一九六○作)(图八)。

以浓墨与淡墨经过重叠多次书写,造成“乱影”现象。这件作品在当年“十人书展”(注三)展出时,也曾引起很大的争议,也有人说是“自找麻烦”、“多此一举”之作。创作时间在西元一九六○年,眼下很多“山寨版”的乱影书,在很多展览场合中还频频出现。

上:图六 / 下:图七

上:图六 / 下:图七

图八

图八

我举出这几件“古代”的“书艺创作”,在博大精深的东方书法领域当中不过是是九牛一毫而已,虽仅区区五件。但我认为友人的“现代书艺创作”,都逃不出这“如来佛五指神峰”的范畴。

说明过程中,友人也提出种种理由来为他的作品辩驳:譬如他使用的色宣颜色不一样,作品规格的大小不一样,书写内容不一样,切边大小不一样,装裱形式不一样……等等,试图说服我,他的作品绝对不是“老梗”。

什么叫“老梗”呢?它本来是一句相声术语,指的是一再使用的老笑话。后来被演艺圈引用,凡是表演中重复出现过,落于俗套,缺乏创意的桥段都是。

最后我跟他说了一个故事:

有一个英国探险家在某次探险中碰到一个食人族,他发现这个吃人肉的野蛮人,居然还是英国伦敦剑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。

他大为惊奇,就问这个野蛮人说:

“你到现在还吃人肉吗?”

这食人族回答:“我现在改用西餐叉子来吃了。”

食人族改用西餐刀叉来吃人肉,就自以为变文明了,其实骨子里依然是“食性未改”。

友人听了呵呵大笑,虽未必完全接受我的看法,但至少也同意我所说的:不论是用“创意性书法”、“设计性书法”、“非传统书法”或“非典型书法”、“前卫书法”……等等名词,都会比用“现代书艺创作”争议更少也更“名正言顺”些。

 

老老实实和阿姨时代

“现代”是一个形容词,指的是眼前,但也可以指过去的任何一段时间;已经是“过去式”或“古已有之”的作品,就不宜再称“现代创作”,今古时间交替,长江后浪推前浪,都是天经地义之事;“现代”两字不能当成专利把持,也不能老是“冻住”不放。李斯所写的小篆《峄山碑》,以现在的眼光来看,当然是非常的传统和古典,但是放在秦始皇时代而言,却是一种“前所未有”的创新之作,是“书同文”政策下所产生的新文字,它也曾经是“现代书艺创作”。但是《峄山碑》如果摆到今天还自称是现代创作,那就是笑话。

自古以来,形容女人的青春美丽,最是挖空心思,赞美之外还得兼顾“写实”;凡年纪轻的一概称“美少女”、年龄大些则美其名曰“美魔女”,即使到了孔老夫子所说的“耳顺之年”,还想了个好听的“最美丽的欧巴桑”安慰一下,尤其最近新出炉的“冻龄女魔神”一词,艳光四射,命名者的功力高得令人叹服。

“铁牛运功散”的董事长最近辞世,引起不少关注。就是因为这个旧广告有一句很夯的台词:“妈,我阿荣啦!”在电视上一播就是卅余年,因此被消遣说:“这个兵当了卅年还不‘退伍’,一直还在报效国家。”主角“阿荣”“冻龄有术”堪称“冻龄美魔男”。

韩国最夯女子表演团体“少女时代Girls’ Generation”,二○○七年出道时平均年龄十七岁,是名副其实的“美少女”。但是到了今年(二○一三)团员平均年龄已超过了廿三岁。外界也开始有了挖苦的声音出现:“可以改名‘阿姨时代’啦!(图九)(注四)。”

图九

图九

(二○一三年一月于大武仑山居)

 

 

注 释:

一﹑帕华洛帝(Luciano Pavarotti,一九三五—二○○七)、多明哥(Placido Domingo,一九四一—)、卡列拉斯(Jose Carreras,一九四六—)以优美高亢的音色,并列世界三大男高音,他们的国籍分别是意大利、西班牙、西班牙,其中帕华洛帝于已二○○七年逝世,享年七十一岁。

二﹑见《论语‧子路第十三》。

三﹑民国四十七年,陈定山、李超哉、王壮为、陈子和、丁念先、张隆延、傅狷夫,曾绍杰、丁翼、朱云共十位书法家在国立历史博物馆举行“十人书展”。

四﹑少女时代(Girls’ Generation,或简称为SNSD),为韩国九人女子音乐团体,少女时代于三年内已在韩国、中国、台湾、泰国等亚洲国家累积出广大的知名度。于二○一○年十月十六日在台北小巨蛋举办台湾第一演唱会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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